伊晴雯回到蘇拉的住處時已經快十一點，她自己完全沒想到，竟然能跟胡志遠聊那麽久，以前幾乎從來沒有跟他正經說過一次話，他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裏的人一樣，但是卻把她當做一朵花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聽著他說的那些打架、鬥毆、流浪、爛醉街頭、拉幫結派耍流氓、辦公司當老板……等等等等，一切對她來說都那麽新鮮，陌生，但又刺激，是她這個乖乖女從來不曾了解體會過的生活，所以她聽得津津有味。

剛剛想開門，卻聽得蘇拉的聲音，顯然屋裏還有一男的：“滾！老娘剛落地，好歹讓我喘口氣啊，那麽猴急幹嘛！”

“自從你那姐妹兒回來，你就閉門不見，知道我想你想得都要瘋了嗎？”那個男的無比暧昧又帶著點嗔怒地說。

晴雯趕緊縮回已經搭在門把上的手，轉身下了樓。卻看到胡志遠還是靠著車門站那吸煙，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

“你怎麽還沒走？”

“抽根煙，呵呵，怕一邊開車一邊抽煙不安全，抽完就走。你怎麽又下來了？”胡志遠顯然是舍不得走，隨口編了個借口。

“哦，今晚蘇拉不太方便，我去酒店住。”晴雯有點尷尬地說。

“她不是說人在杭州呢嘛！這丫頭，凈說瞎話。上車吧，我送你去。”胡志遠趕緊扔了煙頭，過來給晴雯開門。

“實在不好意思，又要麻煩你。”晴雯確實有點過意不去了。看了一天房，兩人都累了。

“你這說的哪裏的話，咱倆不算老朋友，也算舊相識吧。”

“這麽晚，你家人會擔心。”

“哪有什麽家人，我一直都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啊，奶奶在療養院，她早記不得我了。”

“你一直，一直都是一個人嗎？”晴雯有點不敢相信地問。

“哎！”胡志遠嘆了口氣，有點傷感地說道：“其實也不是一直都一個人，前前後後也交過幾個女的，不過最後都沒成。我估計這輩子是得光棍到底了。”

伊晴雯沒再說話，一路沈默到酒店，她拒絕了胡志遠要幫她辦入住手續的好意，自己拿了房卡便到房間。胡志遠臨走時，堅定地保證：“明天一定幫你把房子搞定！”

伊晴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突然電話鈴響起，她新換的電話號碼，知道的人不多，於是索性坐了起來，摸到床頭櫃上的電話接通：“餵！”

“是我，媛兒。”電話那頭的聲音將她本來有些迷糊的神經徹底震清醒：“睡了嗎？”

“睡了。”晴雯頓了頓，小聲地回答。

電話那頭一陣沈默，然後是一聲嘆息：“哎！我今天見到邵耕文了。他似乎過得不太好。”

晴雯聽到這三個字，心裏略微抽動了一下，卻冷笑道：“跟我有什麽關系嗎？！”

“你們倆真就這麽結束了嗎？”李媛仍舊還帶著一絲期望，她是唯一看著晴雯和邵耕文從認識到相愛到結婚生子再到今天這一步的人，曾經的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金童玉女，一段校園戀情的模範佳話，怎麽可能就這樣結束了？她完全無法適應。

“媛兒，如果你是來替他勸我的，那我掛電話了。”晴雯還是一慣的溫柔，只是態度異常堅定。

“別啊，我哪能替他說話。我只是想問問你最近好不好？反正我看他是非常不好。”

“別再跟我提他了，好嗎？求你！我希望能夠重新開始，為了青青，我好不容易拾起來的勇氣和決心，別再來動搖我了。”晴雯痛苦地抓撓著自己的頭皮，頭發被揉得一團亂。

她幾近哀求的聲音讓李媛也有些於心不忍，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嗯。回頭有空我去C城看你。好好照顧自己還有青青。沒別的事，我掛了，拜！”

“拜！”伊晴雯掛掉電話，心臟揪得生疼，疼出眼淚來。

她自從那日抱著青青離家出走以後，再也沒見過邵耕文，離婚協議是委托李媛作為她的代理律師去辦的。她在夫妻共同財產分配的內容裏，只要了自己的存款和自己名下的那輛車，換句話說就是幾乎凈身出戶，但是孩子的撫養權，她無論如何是不會退讓的。她仔細權衡過，如果邵耕文非要跟她爭，她不一定能搶過他，所以她寧願凈身出戶，也一定要青青的撫養權。

李媛看著她修改過的離婚協議書時，簡直要被她氣瘋了：“你腦子沒壞吧！邵耕文現在擁有的一切，哪樣不是你陪他打拼出來的！你自己那點錢，夠養活青青嗎？過錯方又不是你，要凈身出戶那也是他邵耕文，你這也太便宜他了吧？”

伊晴雯木然的表情絲毫沒有因為李媛的話而起任何波瀾，她只簡短地說了句：“除了青青，我可以什麽都不要，拜托了！”

李媛約了邵耕文在他公司附近的咖啡店見面。邵耕文一臉頹敗，黑眼圈濃重，見到李媛，第一句話就是：“晴雯在哪？我想見她！”

李媛嘆了口氣，本來準備了一肚子痛罵他的話，此刻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即便是沒有晴雯，她跟邵耕文也算得上是好朋友，認識邵耕文這麽多年，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公司，他一直都是那麽幹凈利落，一塵不染的都市精英模樣，還從來沒見他如此狼狽不堪的神情。“哎！讓我說你什麽好？我不知道你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可是能把晴雯那樣的人氣到這份上，我也算是服了你了。”

“快告訴我，晴雯她現在在哪？媛兒，算我求你。”邵耕文可憐巴巴地望著李媛，一慣驕傲自信的人，此刻竟像一條搖尾乞憐的小狗，眼神裏全是哀求與落寞。

李媛很無奈地搖了搖頭，又是一聲嘆息：“晴雯既然不想讓你找到，自然也不會告訴我她在哪了。她公司那邊說已經辦了離職手續。”

李媛說著，輕輕將離婚協議書推到邵耕文面前，他被震驚了，瞪大了雙眼，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文字，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不會的，晴雯不會跟我離婚的，她一定是在發脾氣呢，等她氣消了，就會回來。”

李媛一臉嚴肅地說道：“她這次真不像在鬧脾氣，況且，你什麽時候見過晴雯鬧脾氣。她那麽溫順，與世無爭的一個人。你看了這份完全不平等的離婚協議，就知道她的決心了。”

邵耕文痛苦地搓了搓臉，努力平覆著內心的震驚與惶恐，眼神不自覺地落到離婚協議書上面，這的確是晴雯的風格，對她來說，也許最不重要的就是金錢了，並非她清高，而是她希望活得簡單，活得輕松一點，想起之前晴雯總在他耳邊說，不要那麽賣命賺錢，身體和家庭更重要。他總是當耳旁風吹過，一點都沒往心裏去，他邵耕文對於金錢的占有欲絕對是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他甚至覺得只有銀行賬戶上帶著許多0的數字才能帶給他安全感。而晴雯對於他的這個癖好，永遠都是不屑於顧。

李媛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我不想知道你們倆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是我知道晴雯最近兩年完全變了，雖然表面上仍舊風平浪靜，可是她的眼裏早已沒有了大學那會兒的清亮與明媚，我看到的只是黯淡無光，她這次離婚，絕對不是一時興起。我覺得你應該反思。”

邵耕文木然地點了點頭，心底裏莫名湧起一陣愧疚，他是有多久都沒有註意過晴雯的眼睛了？甚至他們之間連最平常的交談似乎都想不起來是什麽時候了。每次回到家，首先聽到的就是母親對晴雯的各種數落和控訴，然後是晴雯那張冷漠，不爭不辨，事不關己的臉。有的時候，他真心的希望晴雯能跟他辯解一下，哪怕是找他吵一架，可是她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她的冷靜與緘默讓他覺得無所適從。

邵耕文默默拿起離婚協議書，低聲說：“給我點時間，我考慮一下。”起身離開。

當天晚上，邵耕文竟然做了一個有關晴雯的夢，他自己也覺得很意外：

一片金色的海灘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晴雯穿著長裙的背影，她不停地在奔跑，一刻也不停下，他想去追，可是無論如何都邁不動腿，他的雙腿被埋在沙子裏，千斤萬斤般沈重，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晴雯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直到他都快看不見了，晴雯才停下，轉身向他揮手，似乎是在告別，又似乎是讓他快點追上去，他用盡全身力氣，掙紮著，想要跑過去追，可是卻留在原地，當他再擡起頭來的時候，晴雯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了。他拼命地喊著晴雯的名字，可是回應他的只有海浪的聲音……

醒來時，邵耕文發現自己早已經淚流滿面，定了定神以後，腦海裏卻只能記起來晴雯離開的那晚，悲涼而絕望的眼神。他一直以為他和晴雯那麽多年的感情，早已經根深蒂固，堅不可摧，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晴雯會離開他，而且走的那麽決絕。此時此刻，他滿心的懊惱和後悔，用力地扇了自己一嘴巴，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夠徹底清醒。

兩天後，邵耕文來到李媛所在的律師事務所，將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遞給她，另外還有一張□□。

“密碼是晴雯身份證號後六位。幫我轉交給她。”邵耕文淡淡地交代，“青青是她的命，我知道，所以不會跟她爭孩子的撫養權，但是我畢竟是孩子的父親，以後每月該支付的撫養費我會按時打到這個卡裏。”

“你不想再爭取一下嗎？就這麽離了？”李媛作為兩人的好友，其實也不願意看到這個局面。

“讓她先緩一緩吧，正在氣頭上，估計說什麽也沒用。等她氣消了，再覆婚。”邵耕文說得挺輕松的，其實他心裏也沒譜，他已經不能確定晴雯是否還是那個愛他愛得死心塌地的晴雯了，“覆婚”也許只是他的一個美好願望，或者說是自我安慰罷了。

李媛非常理解地點點頭：“這樣也好。我現在是晴雯的委托律師，只能按照她的要求來辦了。你的話我會帶到的，放心吧。”

再見到晴雯已是一星期後了，她約了李媛在機場見面，李媛把離婚證和□□交到她手上，她面無表情地收下了，道了謝，轉身就要進閘機口，從此，這個城市與她再無任何瓜葛。李媛卻一把把她拉回來，緊緊把她抱住，一直壓抑著的情緒突然爆發，哭得一塌糊塗。

晴雯輕輕拍拍李媛的後背，眼裏也禽滿了淚水：“媛兒，別難過了，又不是生離死別，總還是有機會見面的。”

李媛泣不成聲，抽噎著說：“你走了，我在這裏就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你也別那麽傻了，媛兒，你說的那個‘完美先生’太虛幻，等不到就別等了，大好的青春，別浪費在這無望的等待中了，碰到合適的人就……。”晴雯說到這，突然停了下來，無奈地搖了搖頭，她現在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資格或者沒有任何立場來勸李媛碰到合適的人就嫁了吧，婚姻帶給她的不再是安定和幸福，而是永遠無法愈合的傷。邵耕文曾經是她的全部信仰，只要有邵耕文在，她到哪都不怕，現在想來，卻像是諷刺一般。內心略過一陣刺痛，皺了皺眉，改口說到：“不管我在哪，咱倆永遠都是好朋友！”

“耕文他其實很在乎你的。”李媛頓了頓，輕聲在她耳邊說到。

晴雯突然松開李媛，替她抹了抹眼淚，苦笑了一下：“在不在乎，不是嘴上說了算的。你回吧，我走了。”

就在她轉身的一剎那，目光波及處，分明有個熟悉的身影，邵耕文就站在不遠處，直勾勾地盯著她，想靠近又膽怯的表情，讓她眼神略微跳動了一下，但是內心血淋淋的傷口，清晰而強烈的疼痛讓她沒有絲毫的動搖，只留給邵耕文一個幽怨的眼神和落寞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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